结巴患者

老头乐🤤

【人民的名义】【沙李】与会者(1-8)

球老师是世界上最完美的写手。👩‍🎓

球:

之前被屏蔽了好几篇,补个档,全文都在这了。


(一)




李达康倒也不是真的怕沙瑞金,虽不像干部群众间口口相传的“秘书帮”那般夸张,但对这位空降的省委书记所抱有敬畏之情是他那段逝去的秘书岁月中残存的本能反应。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调整调整情绪就是了。说得难听点儿,这人来人往的,又是个空降,要都放在心上那他的心可就太大了。他还有很多事情需要操心,比如财政税收,比如政府党组生活会,还有光明峰项目,他就指着这个项目了。他渴望将京州市推到汉东省的顶端,渴望得到沙瑞金的另眼相看。




只是眼下各种破事接踵而至,像是算计好似的,特意排在沙瑞金走马上任之时开锣唱戏,把李达康的心生生吊在半空,还得顺带给哐当掉下来的沙书记腾个位置。事后回忆起来,沙瑞金说他这是叫有先见之明,他点点头道:“是是是,领导说得对,还是您高瞻远瞩,知道提前一步在我心里扑棱折腾。”




他这么说不算溜须拍马,顶多是见风使舵吧。李达康的性格在外人看来就是倔,能被总结出来的就是比较有特点的,这方面李达康可不否认也无需否认。性格使然让他低不下头,可沙瑞金这人连性格特点都没有,深得像口井似的让人没法总结,李达康与之相处甚久也未曾摸出个门路来,索性放弃挣扎。当然,这是后话。




眼下李达康算是内外交困,自己推心置腹的丁副市长留下一堆烂摊子拍拍屁股逃之夭夭,高祁二人一唱一和净给他挖坑推着他往里跳。张树立被他数落得在纪委大院躲着不敢出门,哼,不出门,不出门怎么彻查贪污腐败。还有那个光明区区长孙连城,倒是跟着自己东奔西跑,可总体表现就像个摆件,满脸挂着委屈,生怕外人不知道李达康骂过人似的。他名义上的妻子甚至把光明峰项目即将搁浅的责任怪到他头上,亲自挂帅变成亲自挂名,想着名声创收两头抓,便宜都给你捡去了,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




他摆摆手:“我不跟你争。”




欧阳菁拎着皮包,正准备出门,脚都已经踏出一大步了,听见这话又硬生生退回来指着他说:“世上好话佛说尽,没那么大能耐就别充大头,迟早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妻子说完潇洒甩门而去,连反驳的机会都没给他留下。生气啊,李达康伸向茶杯的手半道截了回来,从内袋里掏出个烟盒,他知道这不是烟瘾作祟,而是有些话憋在心里没处说,压久了难受,心尖上像是蹲着只多动的猴,挠得他心烦意乱。此时此刻他忽然后悔当初没有提拔个秘书放在身边,事到临头连句牢骚都没处发,只能靠抽抽烟聊以慰藉。也怪他太自负,认为天底下没有比自己更好的秘书了。




沙瑞金明天就要来京州了,接待办却一直没有收到具体消息,沙瑞金几时抵达,几时用餐,是否需要陪同,一无所知,这是导致李达康的情绪持续走低的罪魁祸首。他深吸一口气,熄灭烟头,决定还是明天亲自去接待办盯梢来的稳妥。




市委书记的突然造访虽在情理之中,但一大早就登门实属意料之外,接待办为了省委书记早就忙得不亦乐乎,再加上个李达康,更可谓是人仰马翻。




李达康阴云密布,站在会客室里面挑三拣四,什么桌布怎么没拉平,盆栽怎么少片叶子,这花咋回事蔫头耷拉的,一直到他烟瘾上来了才暂告一段落。接待办主任松了一口气,殷勤地替这位老烟枪指路:进了大门,左转楼梯间,右转接待室。他走路带风地躲到犄角旮旯点起一支烟,脑袋里盘旋着沙瑞金是吃咸还是吃淡,要不要两个都上,全然没注意到身后传来的脚步声。




“吸烟有害身体健康啊,达康同志。”只在电话里听过的声音倏地响起,吓得李达康一激灵,像是刚学会抽烟那会儿日防夜防生怕被人发现似的,转身的同时把烟藏在了背后。




是沙瑞金。刚一上任便四处调研,神龙见首不见尾连接待办都摸不清行踪的新任省委书记沙瑞金同志,此刻便站在这个犄角旮旯里,站在他跟前。




李达康笑眯眯的:“原来是沙书记!可算见着本尊了。书记最近四处掘金,可有收获呀?”




“沙里淘金,哪有那么容易。”沙瑞金说着凑到他边上,伸手将他夹在指间的半截烟头抽出来摁灭在垃圾桶里,“少抽点烟,我还得靠你来领路。”说罢,省委书记转身前往正确的方向,左转楼梯间,右转才是接待室大门。




李达康杵在原地,看看走远的沙瑞金,又看看垃圾桶里尚且冒着的那一丝青烟,先前盘踞在心尖上的那只猴子随着沙瑞金这三言两语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沙书记,比烟还管用呢?




(二)




这场省委常委会让李达康如坐针毡,所有的矛头指向京州,作为城市的领导者,李达康自然是那个靶心。他用指甲轻轻划弄指腹,不动声色地打量在座的常委们,也包括沙瑞金,脑际盘旋着如何在高育良抛出的陷阱里全身而退。




会议开始的时间是上午八点半,期间花了两个小时用于革命教育,他也趁此机会开了一会小差,坐在身旁的高育良聚精会神,充分发挥学院派作风勤记笔记,而对面第一排位置的沙瑞金已是热泪盈眶。老革命家陈岩石频频用关节敲打桌面,字字句句如凿岩般在与会者心中雕刻成篇。最后是来自省委书记长达一个小时的总结陈词时间。




走出会议厅已是正午,时值深秋之际,气温走低,寒风卷来几片枯叶,在人走近之前又被另一阵风推向远处,李达康裹紧外套,暗暗盘算着:留在省委大院肯定少不了应酬,还是早点回家随便对付一顿吧。可那沙瑞金倒好,根本没有给他选择的余地,像招呼熟人似的向他招招手:“达康同志,你来一下。”




听见这话,李达康几乎是下意识地朝高育良那望了一眼,高书记显然也注意到了,隔着几辆车与他遥遥对视了几秒。这两位政治上的死对头今天当着新任省委书记的面打了一场口水战,可不得相互盯紧点儿嘛。他整整西装下摆,拿起水杯走向沙瑞金,没眼力见的秘书——他不认为这个梳着油头的年轻人能与曾经的他享受同等称呼,但他暂未找到更恰当的词来叫这小年轻——终于在他靠近车门和沙瑞金的同时凑了过来,忽略只剩下茶叶梗的空杯,加塞了一部手机给他。




“瑞金书记,请问有什么指示?”李达康把尚未开机的手机装进口袋,这场会议持续的时间较长,一但开机电话可别想断。




沙瑞金再次像招呼熟人般拍了拍他的手臂,这下李达康不能回头观察高育良的反应了,否则会给新领导留下左顾右盼心神不定等诸多如此不可靠的形象。李达康表面看似波澜不惊,内心其实暗潮汹涌,不过是在接待办偷偷抽烟被发现,虽说与极速发展的社会文明不配套,但还不至于严重到留堂特殊关照的地步吧?再说,楼梯间也不算公共场合嘛。如果是因为光明峰项目的事,李达康已经有了深刻的认识并随时准备作检讨,“九·一六”事件发生后的第二天他就立马向沙书记汇报,但在电话里被沙瑞金轻描淡写地给打断了,让他把话留在常委会说,等到了常委会吧,沙书记又让他先不说这个。




纵然他有着丰富的发言经历,也被沙瑞金唱的这台戏给弄糊涂了。这不让说,那不让说,现在又一点不避嫌,像熟人似的拍着自己的胳膊,难不成是要让他当悄悄话给说了?沙瑞金刚说了,会上尽管说,会后不议论。没理由啊。




不管这位省委书记打的什么算盘,在外人看来,所谓“沙李配”的说法恐怕是更加坚定有依据了。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唯有处在舆论暴风眼中心的人才晓得进退两难的境况有多难堪。




正当他胡思乱想之际,沙瑞金已经欣赏完汉东省委大院的风光了,与他曾就任过的所有地方别无两样,一个平淡无奇的大院而已,在沙瑞金眼中却有着非比寻常的意义。这场会议的结束,意味他在汉东正式登台亮相。在其他常委们心中,个中滋味就只能关上门细细品了。




李达康也很想就此离开,闭门思过,沙瑞金却说:“走,到我住的地方坐坐。”他不知道沙瑞金唱的又是哪一出,领导发话只能硬着头皮去,等到了地方一瞧,嘿,这不赵立春当书记时住的家吗。




沙瑞金是想暗示什么?此时此刻,此情此景,李达康可没法不往坏处想。 




“眼熟吧?”沙瑞金这是明知故问。




李达康跟在他后面下车,把手伸进口袋里边摁下开机键边回答:“何止眼熟,当赵书记的秘书时这是我的第二故乡,里面不少家具还是我置办的。”




沙瑞金笑呵呵地说:“看得出你品味超前,不少装修还挺符合我的审美。”




见沙书记雅兴如此之高,耿直如李达康也只好硬生生地将那句“隔十好几年装修早该过时了吧”嚼碎了吞回肚子里。




(三)




李达康跟他进了屋,白秘书到了下班时间就闪人了,这是沙瑞金规定的。而李达康手下那个不是秘书的秘书总不能跟着省委书记的车一道来,少了使唤的人,长年蛰伏于体内的秘书基因即刻调动起来,已经是市委书记的李达康接过沙瑞金脱下的外套,转身挂在门厅玄关后的衣架上,再顺手从鞋柜里拿出两双拖鞋。勤勤恳恳干完一切,才发现自己似乎过于娴熟了。




不过下级伺候上级,没什么不妥,李达康倒是有点担心他这么一气呵成会让沙瑞金想到前任省委书记。好在这位新书记心宽体胖不拘小节,不对他的行为做过多的评价,而是卷起衣袖走向一桌饭菜。




“哟,沙书记回来啦,又来客人啦。”说话的人是食堂负责给沙瑞金做饭的大师傅,每到饭点出现,饭菜上齐走人。




“是啊,来客人了。再添副碗筷。”




二人围坐在圆桌旁,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沙瑞金建议他忘掉各自的职务,像刚认识的朋友那样随便聊聊,关于京州的特产,或是汉东的特色,他初来乍到,没有李达康那么熟门熟路。可京州能有什么特产啊,就一京州特曲,还特不遭人待见。再者,李达康心里有负担,因为他们不是朋友。与其说是聊天,更像在做工作汇报,一来二去话题又不可避免地朝贪污腐败滑去。




“——尤其是那丁义珍,打着政府的旗号到处瞎搞乱搞,政府脸上无光,当事人却逍遥法外,逃之夭夭!”提及此人李达康难免慷慨激昂,激动了一点,他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撂下筷子用手抹了抹脸。




“我也有听过他是你的化身这一说法。”沙瑞金的语气像在说西红柿好吃那般平淡,西红柿好不好吃,只有吃过的人才知道。李达康平生最恨与人捆绑销售,譬如这个丁义珍,还有他名义上的妻子。而这些人往往又爱打着他的名号出门办事,要不怎么说人情关系可爱可恨,早知今日,当初他就该选择单身。




“那你怎么看'沙李配'的?”




李达康眉头紧锁,一时语塞。他没料到这一出,从省委大院到沙瑞金的住处,路本就不长,万幸的是他的政治生涯够长,十几分钟的车程里便对接下来的对话构建出大致到模型,他甚至打好了抽烟有益身心愉悦的腹稿,沙瑞金却轻飘飘地抛出这么一句。




“别光坐着不吃饭啊,”沙瑞金拿筷子隔空点点他未动过的饭碗,“回头再说我压迫剥削你这个市委书记,开完班子会议还不让吃饭。”




他摇摇头:“您吃吧,我没胃口。”




“有情绪也不是用在这种时候的。”沙瑞金看起来是真的饿了,大口大口往嘴里扒饭,此情此景,就是不饿也看得叫人嘴馋。得,那就吃吧,好久没尝省委大院烧菜师傅的手艺了,亏待谁都不能亏待自己,李达康拿起了筷子。




沙瑞金让他放开了吃,领导的话是有重量的,指哪打哪是有必要的,李达康即便是放不开也要放开。三盘菜,一盆汤,便是这张饭桌的公共区域,就算小心翼翼,如此狭窄,他们的筷子也难免会有磕碰。这场景让李达康很是触动,并非出于卫生的考虑,而是上升到某种类似于“家庭”的概念。




为人者一日三餐,为官者喝酒应酬,乃人之常情,李达康一介凡人,终究不能免俗。他只是很久没有像这样,与人围坐在窄窄的餐桌旁吃饭聊天了。




一顿午饭,时间不长,市里还有两个会排队等候,临别前李达康叹道:“书记同志,您说今天我是故地重游,还是二进宫啊?”




沙瑞金笑笑:“不过是吃顿饭而已,哪有那么严重,我看现在的同志就是爱把简单的问题复杂化。”




不是李达康想复杂化,面对眼下的形势,一顿饭也能被说破天。与会者有十几位,沙书记单单留下他这一位,未免叫人浮想联翩。沙瑞金拿他开玩笑,说你是肚子里装太多事所以装不下饭了。他摆摆手说您就别拿我寻开心了,时间不早我该回市里了。沙瑞金也没拦他,两人本就站在大院门廊上,人要想走,十个沙瑞金手拉手围成圈也没辙。当然,这是玩笑话,领导干部的话语里有堵无形的墙,沙瑞金说等一等,那李达康就不能上车。




“你等等!”沙瑞金往屋里走,李达康扶着车门,心里没底。过了三五分钟,那人又从屋里出来,扬起手里的东西:“水杯。”




他坐着沙瑞金的专车,回到省委大院,秘书还站在原处等他。




“小金,还饿着肚子吧?”李达康难得心情好,拍了拍秘书的肩,亲切地说,“我也没吃饱。走吧,回大院再吃点。”




秘书受宠若惊,替他拉开车门,接过那个空空如也的水杯,颠颠地跑到另一边上了车。




(四)




有句老话叫“屋漏偏逢连夜雨”,要不怎么说人倒霉喝凉水都塞牙缝呢,李达康眼下就是这个状况。前些天连着三场会议开得他头昏脑胀,赵东来拿自己的职业生涯做威胁,把一千万的包袱又给他抛了回来,市委大楼现在是怨声载道,搞得他上班路过财政办都要加快脚步。




好容易撑到下班回家,久未露面的妻子破天荒地出现在客厅里,李达康脱了外套往厨房走,欧阳菁叫住他说:我要离婚!李达康哦了一声,在壁橱里找出茶叶罐往茶壶里倒。欧阳菁没有松懈,秉着趁热打铁说一不二马上就离的态度把李达康惹毛了,他从厨房出来,抱着茶叶罐与同样气势汹汹的妻子对峙:“欧阳,给我个理由,为什么非得是现在?”




“你不是早这么想了?我正好给你个台阶下,李达康,民政局出门就几步路,别废话了。一句话,离还是不离!”




李达康眼皮都懒得撩:“离啊,怎么不离,市委离得更近,要不要我顺道一块儿把市委书记给辞了?”




“那我求之不得!”欧阳菁大老远从帝豪园赶到市委家属院可不就为的这个嘛。李达康不知道她突然作的什么妖,现在正处敏感时期,在这节骨眼儿上,别说离婚了,就是他换件夹克都免不了有闲言碎语。当然,旁人嘴碎无所谓,当前在他心里有所谓的只有沙书记,他担心此时离婚会给沙瑞金留下他不希望留下的印象。




他不再理会欧阳菁,坐在餐桌前沏了一壶茶闷头抽烟,反正二十多年也都是这么过来的,不差这一次。欧阳菁却像开了窍似的不依不饶,非要今天离。她越闹,李达康心里就越没底,先前他磨破了嘴皮欧阳菁也不肯让步半分,这冷不丁地转变立场,冒出来扮演强硬派,不再拿出国的事情威胁他,着实让他有些忐忑。怕是和大路集团要的那块地有关系。




“不离也成,你搬出家属大院,跟我上帝豪园去。”欧阳菁的协商方式还真是与正常人背道而驰啊,至少作为正常人的李达康是摸不透她的逻辑思维。其实欧阳菁就准备了两手,一:以离婚为筹码,逼李达康交出光明湖那块地;二:走曲线救国路线,与李达康重归于好,慢慢培养感情,待到时机成熟时再开口要那块地。




理想是丰满的,现实是她一看到李达康那副事不关己的态度就火得不得了,妥协的话语百转千回送出口就又变成挖苦嘲讽了。总之,欧阳菁充分发挥女人的天性,在经历了撒泼,冷战,继续撒泼,持续冷战后李达康妥协了,他站起身对坐在地上的城市银行副行长说:我还是走吧。




“去民政局?去帝豪园?”欧阳菁立刻恢复正常,爬起来像个没事人似的。




“哪儿都不去。”李达康随手抓了件外套往身上披,“我上办公室睡觉去。”




“你王八蛋!”欧阳菁冲着他的背影大喊。




他的妻子已经很多年没有这么直接地表达过情绪了,这在一定程度上是好事,至少证明他们不需要再假惺惺地做出一副相敬如宾的模样了。他出门,只拿了手机和水杯,连钥匙都没带,李达康寻思,这或许是某种意义上的净身出户?




李达康算是彻底在市委办公大楼安了家,这对他手底下的人来说是天大的好事,汇报工作二十四小时不断,办公室的门槛都快被踏平了。赵东来也不例外,甚至来得更勤了,见天劝他当断则断。




他倒是想断,听妹妹杏枝说,欧阳菁盘算着内退到洛杉矶,之所以不立即行动,是寄希望于李达康心中还存有一丝情意,听她的话把大风厂那块地拿出来招标......终究是利益了占上风。而他,说白了也是舍不得,他从未设想过孤家寡人的生活,与妻子保留着名存实亡的婚姻关系,意味着他李达康至少是个有老婆有孩有家庭的人。




尽管在无数个夜里他辗转反侧,聆听脑内的声音告诉他当断则断,当断则断——他不愿再去回想那失败的长达二十多年的婚姻,尤其是婚姻中的另一半威胁着他的政治生涯。是的,他爱惜自己的官帽,就像鸟爱惜自己的羽毛。这世上哪里才能寻得两全其美?信马列不信鬼神的他此刻真诚地希望能有仙人指路,电话恰到好处地响了起来,李达康看了看号码,来自省委值班室。




目光掠过层层叠叠的书脊,投向挂钟,时针指向五点,快要接近下班时间。这些天他以办公室为轴心,几乎混淆了上下班的概念。沙书记是个恪守职业道德,谨遵上下班时间的好领导,李达康坚信着,并着手准备起大风厂职工维权案以及山水集团的材料,并在下班前让司机把自己送到了那栋熟悉的别墅。




照例吃饭。李达康换好拖鞋走进屋内,像是回到自己家那般习惯性地走向餐厅。桌上备有两副碗筷,沙瑞金已经做好开吃的准备,脸上的表情像在说:就等你了。




得,感情我是来陪吃的。一回生二回熟,李达康也没把自己当外人,上次的教训告诉他沙瑞金的饭桌不宜谈时事,谈了就要做好饿肚子的准备。




饭后他们来到客厅,沙瑞金在单人沙发上坐好,他绕了个圈,坐在了离之两步远的长沙发椅上。这注定是一场不愉快的交流,沙瑞金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视线牢牢锁定在市委书记手中那几张薄薄的纸上。李达康也直冒冷汗,大风厂已经不再是单纯牵扯到股权这样靠诉讼就能解决的问题,要想连根拔起必然会带出一波泥石,届时汉东省的格局会发生什么变化,在座的人心里其实都没底。




正谈着,沙瑞金的手机突然响了,那逼迫的视线转向小小的屏幕,李达康总算得以解放,不自觉地翘起二郎腿靠回椅背。电话那头不知是谁,但从沙瑞金语气中能够推断出应该是关系亲密的人,他看见对方的笑容在脸上慢慢放大,先前的阴云一扫而空。沙瑞金是天生的领导者,说话办事都颇具影响力,笑容也不例外,至少李达康被他给传染了,看着也想笑。




电话挂断,笑意有增无减,不等李达康开口,他便主动说:“咱们暂停一会,事就先讨论到这。陈老和王阿姨说刚散完步,顺道买了只烤乳鸽,要送给我吃。”




李达康一时间有点消化不过来:“这,您这不刚吃完晚饭吗?”




沙瑞金抬起头看他。




他这才反应过来,重点不是烤乳鸽,而是主语:陈老和王阿姨。




“陈老是陈岩石?”李达康问道,沙瑞金点头,顺便替他补充王阿姨是陈老的爱人。李达康立马蹦起来,说:哟,这可这不行,我得避避嫌。




“陈叔叔又不是外人。”瞧这话说的,听上去更加暧昧不明了。我亲爱的书记同志,官场讲话的一百八十种艺术不是用在这个时候的。老两口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到,此时离开万一半道碰上了更说不清楚,沙瑞金说这好办,你躲起来不就得了。




躲起来,好主意。这屋子他比沙瑞金熟,侧厅和主厅隔着道拱门,新主人入住后在拱门旁边堆了几百本书,组成一道屏障,从下往上,都快抵到天花板了。李达康忙不迭地走向堆满书的侧厅,走到一半又折回来:哎?不对啊,咱俩是在谈正事,又不是搞什么私会地下情,我躲干嘛?




“我哪儿知道你躲什么啊?”沙瑞金看到难得心虚的李达康也觉得好笑。只见这人在原地踌躇再三,最后还是决定去侧厅写工作报告。实不相瞒,托大风厂的福,李达康现在看到陈岩石就头疼,虽然他很感谢也很敬佩这位老同志,但不妨碍他头疼。




还是躲躲吧——不,还是去完成工作报告吧,李达康冲他拱手告辞,沙瑞金紧随其后,拉开书桌抽屉捣腾,最后塞了根铅笔到他手里:“达康啊,装,也要装得像样一点。”




陈岩石是伴随着一声呼唤到来的,李达康坐在里屋,没听清,陈岩石老当益壮,进门后又中气十足地喊了一声,这下李达康就算是不想听也听了个清楚明白。会客厅登时热闹起来,虽然加上李达康,这栋别墅里只有四个人。




李达康既是基层出身,又是当年省委大院一支笔,能在任何环境写报告,再嘈杂的情况也经历过,此刻却抵御不住外边传来的欢声笑语,拉扯着飘忽不定的思绪飘回到十多年前。还是这个房间,装修布局都没有变化,感觉却像身处牢笼。沙瑞金不知道他的想法,上回说的二进宫也被当做玩笑话一笑置之。如果能与沙瑞金保持现在的见面频率,得提醒白秘书尽早在省委家属院里腾出套房子来。他是个认真的人,拿出记事本,把这事记下了。




直到人声渐渐变弱,李达康才从万千思绪中解脱出来,陈岩石夫妇二人已经离开,而桌上的白纸上堪堪写下五行字。他听见大门开关的声音,又坐了半分钟,在已经被认定为是稿纸的表面上增了几个字。




“小金子?”李达康背着手从侧厅冒出来,手里还拿着沙瑞金刚才塞给他的笔,夹在两指间玩得上下翻飞。




沙瑞金哼哼一声,没有答应,伫立在窗前目送陈老和王阿姨的背影远去。少了二位老人,变得冷清不少,李达康也放松了许多。重新回到会客厅内,他坐到长沙发椅上,抻了抻腿。




“叫谁呢?”直至人影消失,沙瑞金才恋恋不舍地离开窗边,没有像先前李达康躲他那般隔得老远,而是挑了个就近的位置坐下。




他们的膝盖碰在一起。




李达康几乎用尽全力才克制住自己,不让手看起来在发抖。他把笔放在茶几上,抬抬下巴说:“没啥,我刚给这支铅笔起的小名。”




送走李达康后沙瑞金折返回侧厅,书桌上还摆着那份用于逃避麻烦的工作报告,开头短短五行,内容无非是常见的公文写作开头,让他的目光驻足的,是余下的与前文毫无联系的那三个字。




他也不知道脸上的笑容是何时出现的,这张本该被揉成团丢进纸篓的废稿被他连同那支铅笔一并收好,放进抽屉。




(五)




沙李一行到林城做调研,李达康作为半个东道主,预备把沙瑞金的一日三餐都包办下来。当然,这是李达康的理想状态,他还未和沙瑞金说过这想法,但这白天自行车也骑了,心也谈了,二人的关系呈令人乐观的上升趋势,答应吃几顿饭也不是什么难事。




第二天一早还没起床他就挂了个电话给白秘书,让这位同志代为转达自己的意思。虽然下榻同一家宾馆,也知道对方住在哪个套间,但亲自上门打搅还是太过冒昧了。




“对不住喽,达康书记,”白秘书在电话里说,“这话没法替您转告了。沙书记今天起了个大早,说是环湖去了,现在也没见着人影,估摸着是在自助餐厅用早饭呢。”




李达康翻身起床,看看时间,不算晚啊,七点刚过一刻,调研顺利结束,也没有额外任务。只能说这沙瑞金起得可真够早的。他拿着水杯来到自助餐厅,时间尚早,四处空荡荡的,找到形单影只的沙瑞金毫不费力。他兴冲冲地跑过去,在沙瑞金身边的位置坐下,小金子张口就来,话音未落,两个人就都愣住了。




“李书记有啥吩咐?”还是平日里遭他嫌弃的小金秘书替他们解了围,虽然那语气听着更像是“太后老佛爷吉祥”。李达康清清嗓子,把手里的水杯递给他:帮我倒杯豆浆。




“可这里面还泡了茶呢……”小金犹豫道。




真是机灵不过三秒。




“倒了!重新灌豆浆。”




把人支走后沙瑞金忍不住笑了,问他怎么一大清早的就喝茶,喝的是什么宝贝养生茶。




“绿茶,”李达康往椅背上靠,双手垫在身后,暗自揉腰。太长时间没锻炼,冷不丁地让他骑自行车环湖,还真有点吃不消。反正这是在宾馆餐厅,不是省委会议厅,他就着这个姿势继续说:“办公室里备着的,养不养生我不知道,平时拿来提提神还挺有效果。”沙瑞金点头,他也喝茶,但比李达康要讲究,不过李达康平日里喝茶如牛饮,于是也不打算往这方面深究,只说我办公室备的那茶不错,回头我让白秘书送点过去给你。




哟,李达康坐直身子,那我该怎么谢您?干脆我请您吃饭吧。




沙瑞金起先是拒绝的,理由很简单:既然有安排,就不要铺张浪费了。




“就准您在省委大院给我开小灶啊?都到林城了也不让我做做顺水人情。”李达康半开玩笑地说,“放心吧,沙书记,绝不铺张,更甭提浪费,就是入乡随俗,请您吃点当地的特色小吃。”




“去你家吃啊?”沙瑞金说,“我可是在我家里给你开的小灶。”




李达康摆摆手说:“我倒是想,可惜当初住的那公房早八百年就被并购改造了。”再说了,就算真的有锅有灶,李达康也不见得会做,他顶多就会背个锅。




沙瑞金想想也是,都到别人地头上了,再拒绝显得他太过生分,也不回忆回忆当时在饭桌前是谁说的像个朋友吃吃饭,给我放开了吃,一桌粗茶淡饭清粥小菜被豪气冲天的他讲的跟满汉全席似的。




“行,那就随你去吧。”沙瑞金放下筷子,瞧见眉开眼笑的李达康,心里也挺开心的。




要不怎么说李达康是个毫无生活情趣的人呢,沙瑞金算是深有体会。虽然沙书记没指望看见满桌佳肴,但街边小摊未免也太过磕碜了点。李达康就猜到他会这么想,也猜到白秘书要是看见了肯定立马拉着省委书记掉头就走,于是特地安排小金带那位大秘书加强锻炼,一人一辆自行车出门遛弯儿去了。




“您放心吧,这片的食品卫生安全我狠抓过,绝对有保障。从前加班晚了我就到这儿吃宵夜,全吃遍了。”李达康替他们挑了个不起眼的位置,边边角角的,让沙瑞金想起他们初次见面,也是在个犄角旮旯里头,弄错路闯进楼梯间,撞见了正在偷偷抽烟的李达康。




提起这事李达康还有点心虚,他向来不在外人面前抽烟,一是为了维护自身形象,还有就是尽量不对他人的身体健康造成危害。他边擦桌子,边向沙瑞金道歉:不好意思啊,沙书记,上次让您误吸不少二手烟。沙瑞金盯着他来回折腾的手,让他别擦了,桌子都被他弄脱皮了。




哎,行!李达康点点头,停下手里的动作,免得妨碍正在上菜的服务员。刚入夜,人也不多,菜上的很快,李达康又不知道从哪变出一瓶京州特曲,管人要了两只浅口杯,替沙瑞金还有自己都斟上小半杯。




“来,沙书记,林城特色,京州特产,一步到位全齐活儿了。”李达康的手煞有介事地比划着,沙瑞金颇感无奈,拿起酒杯端详半天,然后说:“达康啊,你这有酒有肉一步到位,让我很惭愧啊,瞧我之前请你吃的不是西红柿炒蛋就是蛋炒西红柿,下回开小灶我得多备几道肉才成。”




“还有下回呢?”李达康也举起了酒杯,凑过去在对方的杯上碰了一下,玻璃器物发出脆响,“早知道那天我就少吃点了。”




沙瑞金笑着摇摇头:“你呀!来日方长,来日方长。”




言罢,二人相视一笑,仰头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沙瑞金被这独特的口感辣得皱起眉毛,李达康的脸色也好看不到哪里去。




京州特曲,真难喝。




待到夜市最热闹的时候,他们已经酒足饭饱,散场走人。走在林荫道上,听树叶声沙沙作响,夜风拂面,吹散酒气。他们并肩而行,沙瑞金兴致很高:不如再和我讲讲林城吧。谈及这座城市,李达康可谓感慨万千。在这里,他曾奋斗过,抗争过,努力过,失败过。而今变得繁华的城市里埋藏着太多回忆,该说的,在昨天的自行车调研之路上都已经说完了,关于他的过往,关于他的婚姻状况,沙瑞金了解的要比他想象的还多,所幸的是都合乎逻辑,没有不切实际虚头巴脑的东西。




而余下的,李达康想说却又觉得不该说的话,在沙瑞金突然伸过来牵住他的手中,统统被堵了回去。




酒意似乎瞄准这个时候,一鼓作气涌了上来,李达康有点晕乎,他这才反应过来喝酒前沙瑞金说的那句“来日方长”似乎别有用意。李达康犹豫片刻,用了点力气反握回去。沙瑞金像是计划得逞般拉起他的手举在他们的眼前晃了晃,早已摘下婚戒的手似是名正言顺地被另一个人握在手中。




看来这京州特曲,也并非一无是处。




-




育良书记:我说怎么回事,就这么点时间俩人关系就跟坐火箭似的突飞猛进,感情是喝了假酒。




京州特曲:我告你诽谤!




育良书记:我先办了你!




(五点五)




李达康回家的时候手里没空着,这不符合常态,平常这位市委书记要么抓着他的宝贝水杯,要么两手空空,因为一来他有秘书,二来他怕麻烦。所以当他回到家把手里的东西往地上一放,立马引起了表妹田杏枝的注意。




“哟,两大盒。”田杏枝站在厨房门口。




“嗯,两大盒。”李达康抬起一只脚,金鸡独立在玄关边解鞋带。




“里面是啥好东西?”田杏枝攥紧手中的锅铲,表示很期待。




李达康解鞋带的手停顿下来,抬起头面色沉重地对她说:五仁月饼,单位发的。




两兄妹的脸上不约而同地浮现出五仁月饼真难吃的表情来。




自打八项规定出台后,省市大部分机关单位都不再搞与现金挂钩的福利了,购物卡的时代一去不复返,取而代之的是些实用的生活用品,所以每逢佳节不难看见一些干部职工拎着两桶食用油或扛着包被褥走在回家路上的情景。李达康也不例外,但他的级别决定了他的出行方式是坐车,他的职位也让他不必亲手将东西从值班室拎回家里,但从下车到家门这段距离还是要亲力亲为的。




他下车后拎着两大盒月饼,心里觉得不是滋味,并非是因为这两大盒满满当当的都是五仁,而是这么多月饼,谁吃?反正他是不会吃的。李达康的心中依稀存有的那点文人情节促使他对传统节日有着浪漫的向往,若非遇到不可抗力因素(例如秋末台风带来的强降雨),他都会力争回到家中,喝茶赏月吃饼。通常这时欧阳菁也会在家里,陪他坐在露台上,跟远在美国的佳佳通话(虽然十有八九女儿都是在上课)。尽管每次名义上的家庭团聚总会闹个不欢而散,可事到如今已是物是人非,想吵个架都没对象可吵,工会发放的福利无疑是加重了他的惆怅之情。






田杏枝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走到两盒月饼旁问道:这可咋办呢。




咋办?李达康也不知道,节约型社会,丢了浪费,可人手一份的东西,送出去有谁要?




他摆摆手说:“还能怎么办,凉拌吧!”




-




秋高气爽,难得的好天气,虽然市委书记没有假期,但手底下的兵早已被这节日的气氛给冲昏头脑,在小金连接着把他刚泡好的茶倒掉又重新泡过一杯后,他忍不住发话了:干嘛呢?心不在焉的,又没喊你留下来加班。




这话就跟圣旨似的飘进小金耳朵里,看得出秘书很开心,牙花都笑出来了,就差没趴在地上谢主隆恩了。李达康看着小金欢天喜地端起茶杯眼看又要重蹈覆辙,忙急声呵斥制止。小金笑嘻嘻地又把茶杯物归原主,李达康看着他的笑脸,心说我也不姓周名扒皮啊,至于这么农奴翻身把歌唱吗?




小金越喜庆,衬托得他越惨淡。在这阖家团圆的日子里,他开始在脑海里搜索起沙瑞金的行程安排,中秋节,中秋节,省委书记中秋节该干啥来着?小金难得记性好地提醒了一句:中秋晚会。




哦,对,沙瑞金似乎被邀请去观看某卫视的中秋晚会了,他夸赞了小金,随后又觉得不对劲,小金怎么能比自己还清楚沙书记的行程呢?转眼间到点打卡下班,秘书没有留给他质疑的机会,拎起包包扭头就跑,跑得比市委书记还快。




是去替李达康拎五仁月饼去了。




京州地处平原地区,不比当年群山环绕的金山小县,能看到月亮爬上山坡的景色。高楼蔽目,李达康孤零零地坐在露台上看着月亮艰难地穿过楼与楼之间的缝隙,慢慢地往上升,特有一种后现代诗歌,乏味超度一切灵魂的意境。




他拿起茶杯,正跟月亮对影成三人呢,手机突然响了,他掏出来瞄了一眼,是个陌生号码,他的私人号码没几个人知道,一来他平常就打电话发短信也没办啥捆绑业务,欧阳当初拿他手机绑定银行卡被他拒绝了,为此他们又吵了一架。二来赵东来局长被特意叮嘱过,垃圾短信禁止进我李达康的手机。保密措施做得好,书记夜夜没烦恼。思想开了一下小差,手机眼看要挂,李达康滑动接听,手机那边传来一阵音乐声,害得李达康以为是赵大局长监督不利,放了个骚扰电话进来。




“达康同志!”这时听筒传来一声呼唤,“中秋节快乐。”




李达康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等他意识到电话那头是沙瑞金时,作为背景音乐的难忘今宵也唱完了半首。李达康立刻站起身来,就好像那人正站在他对面笑眯眯地看他,他微微欠身,就像立马要与那人手握手。




“沙书记,同乐同乐!”李达康笑得合不拢嘴,“你不是在看晚会呢吗?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来了?”




而且沙瑞金哪儿来自己的私人号码?虽然不想承认,但这确实是李达康的疏忽,林城一别后他惦念着沙瑞金,主要是在琢磨那次牵手。以他们的酒量,一瓶京州特曲对半分是不可能把他们弄倒的,体内对酒精的代谢不消半小时就能让他们清醒如初,因而他没醉,沙瑞金也没醉,沙瑞金在回宾馆的道上牵住他的手,很显然是有意识发生的。




李达康倒不至于跟个小女生似的躺在被窝里少女怀春七想八想,但偶然想起来就有点绷不住。沙瑞金这是图啥呀?论年龄他们不相上下,论长相,沙瑞金也是肉眼可见的比自己帅(这可不是在吹),人格魅力那就稍微不谦虚一点儿,能说是平分秋色吧,那也不至于能让沙瑞金伸出手啊。




所以每当他产生这个念头时,体内那股冲劲就怂恿他想找沙瑞金说个明白,但当他面对内线电话省委值班室监听系统时,什么激情就都息鼓偃旗了。




所以沙瑞金这通电话虽然来得有点迟,可总算是来了。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这不,难忘今宵马上唱完了,想问问你今晚过得怎么样。”沙瑞金提前退场了,音乐声渐渐变弱,李达康也没在他那儿听见嘈杂声,估计走的快速通道。




“我啊?好着呢。”孤零零的水杯,孤零零的李达康,以及月光下孤零零的影子,“正在对影成三人呢。”




“哟,没想到你还念诗,这么浪漫呐?”沙瑞金在电话那头笑,“不介意我加入你们吧?”




哪能介意啊,李达康开心都来不及,且备受鼓舞,心里当即飘过“每逢佳节倍思亲,还有沙瑞金。”、“举头望明月,低头沙瑞金。”等莫名其妙的诗句。




在等待沙瑞金前来的间隙,李达康觉得得准备点儿什么招待客人,就在这时表妹杏枝给了他答案。




“哥,你快来!我做了好吃的!”




李达康兴冲冲地跑到厨房,好家伙,这一看不得了,田杏枝做了道凉拌五仁月饼。




“你就让我拿这招待沙书记啊?”李达康感到难以置信,不管是对这道菜,还是对自己的表妹。




“不是你说的,凉拌嘛……”




(六)




聚少离多,这是李达康给予已经逝去的二十多年的婚姻状态的高度总结,他从前忙工作,忙改革,忙着往上爬,忙得没空回家吃饭,还连累老婆孩子跟自己一块颠簸流离。他以为自己把工资如数上交就是能做的最大的让步了,认为钱比那袋海蛎子更能表达爱,至少值当多了。




如今他孑然一身,本做好要长久孤独下去的打算,没成想喝了半瓶假酒,不是,喝了半瓶京州特曲的沙瑞金又给了他个出其不意。李达康以前总觉得他的仕途坎坷曲折,现在看来感情之路也不大顺利。




这不绕了一圈,聚少离多又成了他感情生活的常态,他原来觉得隔三差五去省委汇报工作麻烦得要命,既要打报告,又得打电话,临了主人公还不一定有空。他不止一次跟赵东来吐槽在省委值班室门口排的队伍,那叫一个长,不亚于光明区区长孙连城门口那盛况。二者的区别在于沙瑞金是忙得喘不过气,孙连城是躲得不亦乐乎。




赵东来挺耿直一人,面对领导同志说话也不带拐弯:是,哪儿都像您这样,恨不得把办公室当家,把家当办公室的。




李达康梗着脖子愣是没想出反驳的话,只道是教会徒弟饿死师傅,赵东来出息了。




自打林城一别,发生了好多事情没有来得及汇报,公事,私事,不少事还是通过办公室内线电话交流的,十天半个月见不到沙瑞金,甚是想念,李达康这才发觉去省委的次数好像也不是特别多嘛。他问秘书上回去省委办是什么时候啊?小金当书记是在考验自己,唰的一下从口袋里掏出笔记本翻开:报告李书记,是上周二。




李达康点点头,突然想起上星期去的不是时候,他办事路过省委办恰好想起件事要上报,沙瑞金正好出门了,听说是去某大学考察,总之吃了个闭门羹。怪不得给了他一种很久没见到沙瑞金的错觉呢,掐指一算也快半个月了,他整理出上回打算汇报的文件往小金怀里一丢:走,给白处长打个电话,上省委办去。




沙瑞金对他的到来似是早有准备,李达康人刚到,白秘书就在门口迎了,无视几位坐在门口会客室的常委,直接领着京州市委书记进了省委书记办公室大门。哟,感情自己成关系户了,能搞特权走捷径了。沙瑞金也不至于这么腐败吧?李达康寻思半天也没琢磨出个所以然来,沙瑞金正背着手站在窗边不知道思考些什么,看见他来随便打了声招呼。




白秘书端出泡好的茶,李达康摆摆手说不用了,我自己带着水呢。




“听值班室说你上星期来过,”沙瑞金回到椅子上坐好,“有什么事,说吧。”




李达康在沙瑞金对面的位置坐定后拿出文件推到对方眼前,沙瑞金捡起来大致翻看了一下,又丢回桌上:“这事儿好像还不值得你专程来汇报。”李达康抬头看文件封皮上书:汉东省吕州市城市环境污染治理设施运营方案,就前仨字能跟自个儿搭得上边。




“你看我,出门着急,拿错了。”沙瑞金没说话,只是盯着他瞧,李达康被看毛了,妥协道:“我就是想省委办和你了,当然,主要是省委办。”




早承认不就得了,浪费时间。沙瑞金绕过办公桌,走到他身边,半靠在桌沿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不管是所处的位置还是眼神都极具压迫感。李达康坐不住,两腿用力带着椅子往后一挪,说哎呀坐了老半天的车腰都硬了,沙书记我借您沙发躺躺啊。说着人就到沙发上了,也不好意思太造次,就近选了个单人沙发椅瘫着,相当没有形象。沙瑞金看他躲得远远的,也不知是何用意。




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沙瑞金干脆端了张椅子,摆在李达康跟前,坐下的时候一点没客气,膝盖碰膝盖,李达康却只抬了抬眉毛,连姿势都懒得换,依旧没有形象地半躺着,两手搭在肚子上,神情自若样貌安详。




“离了?”沙瑞金仅凭两个字就把他给弄低落了。




“离了。”他回答。




“那好。”沙瑞金拍了拍膝盖,当然不是李达康的膝盖,虽然他的膝盖距离对方的也只有几公分远而已,“关于欧阳菁的案子我已经放话让昌明同志彻查了,到时候会牵扯到什么人,什么利益,或是触及到什么底线,我希望你要做到心里有数。”




李达康闭上眼睛,点点头:“检察长那边我也说了,让他不必担心外界的干扰,我本人也绝不会插手此事,只求给欧阳一个公道。”说这话的时候李达康难受啊,他从来不知道欧阳菁还能带来这种情绪,原以为是自己那点事业心作祟,那他看着照片流的眼泪又算什么。要不怎么说人情关系可爱可恨呢。




“难受吧?”沙瑞金问。




“知我者,瑞金同志也。”李达康睁开眼睛,没事人似的看着沙瑞金露出微笑。




“李达康同志。”沙瑞金的语气听起来很严肃,且正式,仿佛下一秒就要化身检察长宣布他要被双规了。李达康受到影响,不由自主地坐直身体,抿着嘴,凝神屏息等候上级发落。沙瑞金被他这么一盯也有点紧张,毕竟这不是开常委会,而是关于如何促进他们关系发展的小会。




沙瑞金酝酿的时间太长,李达康坐不住了,说你有话快说,外边一排人等汇报工作呢,我再占着坑可就是浪费社会资源了啊。沙瑞金从他的话里提炼出了不好的意味,李达康瞄一眼就知道他在想啥,忙说萝卜坑萝卜坑。




“你才萝卜呢。”




“是是是,我不就正占着您这个坑嘛。”




哦,感情我是个坑,沙瑞金不准备在这纠结了,李达康说得对,时间宝贵,浪费一分钟都是奢侈。他与李达康之间的距离不比礼节性拥抱要宽敞多少,李达康就在他眼皮子底下,胸口随着呼吸一起一伏,两只眼睛一闭一睁都看得一清二楚。他不知道下一句话说出来李达康会是什么反应,但不说又怎么能知道呢。




他说达康啊,我们在一起吧。




李达康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但好在反应迅速,随即恢复常态:瑞金同志,党/内不允许存在拉帮结派啊,什么在一起不在一起的,革命同志永远携手并进。




“那发展革命爱情?”沙瑞金问。




“革命爱情?那我还不得日防夜防,当心您亲爱的叔叔,老革命家陈岩石同志过来革我的命。”李达康拍拍扶手站起身,抓过自己的水杯向沙瑞金告别,说突然想起来早晨他还打电话约了赵东来谈话,这会儿功夫耽误大半天了,那位公安局长该着急上火了。




沙瑞金没拦他,也没起身,只是目送他离开。李达康刚走出办公室大门,腿就软得不行,靠在墙上缓了半天,门口会客室里坐着的几位等待汇报常委纷纷向他投以同情的眼神,也不禁为接下来开展工作抱有担忧:看来今天沙书记的心情不大好啊。




-




李达康回到家,脱了外套就摸进厨房找茶叶罐,杏枝正在炒菜,早就习惯自家哥哥跟猫一样的脚步,对于突然出现的李达康她只是说一句:我的李大书记,麻烦让开点儿,妨碍我工作啦。




我不就过来拿个茶叶嘛,大惊小怪的。李达康抱着茶叶罐往客厅走,田杏枝听见他哼小曲儿,一如既往的不好听,这才把提着的心放下。* 李达康自打签署了离婚协议后情绪一直不佳,首先体现在抽烟量逐步攀升,直到田杏枝忍无可忍拉着他去吸油烟机边上说这是你的专属吸烟区,伤害了他的尊严,这才把频率给降下来。再来,吃饭也变得不大爱说话,虽然闷头吃饭是他们兄妹俩的常态,但田杏枝总想着要开导开导他,让他别把事情憋在心里,聊聊天,抒发抒发感情,就像自己的丈夫去世后李达康有事没事找她闲聊那样。




可李达康的心里就像坠了颗秤砣似的把着牙关不松手,常常起了个话头又像石沉大海般失去回应,一来二去的田杏枝也没辙了,该吃饭吃饭,该看报看报,该睡觉睡觉,由着李达康去了。




兄妹俩正闷头吃饭,门铃突然响了,田杏枝放下筷子说这几天咋这么多人来,拉开门,见来人陌生,便礼貌地问道:唷,您好,您找谁呀?




我找达康同志,请问他在家吗?熟悉的声音从门外传来,田杏枝用余光瞥见李达康以平生最快的速度离开椅子跑到门边。




“沙书记!您怎么来了?”李达康拨开挡在身前的杏枝把人请进屋,“杏枝,看茶。”




“不喝茶,”沙瑞金看到那桌饭菜,两眼放光,“我过来蹭饭的。”




李达康也不好意思当着妹妹的面说粗茶淡饭不上档次,毕竟沙瑞金这辈子可能就来这么一次,可杏枝今后还得麻烦她好一阵子。于是添了副碗筷,三人入座,有说有笑将这如平淡往常的晚饭解决完毕。




饭后他们来到二楼的阳台,李达康也不避嫌,靠着扶手点起一根烟,遥望被遮去半边的月亮吞云吐雾。沙瑞金翘着腿坐在旁边的藤椅上向他科普汉东省每年死于肺癌的人数占总死亡人数的比例,体内那点情怀作祟又让这位鲜少沾然烟酒的省委书记不禁肖想,若是得同样的病死去,也不失为一种浪漫。他及时掐灭了这一闪而过的念头,就像李达康突然反应过来不该在沙瑞金面前抽烟,将那点火星揿到烟灰缸里,重重一拧。




李达康整了整衣服,清了清嗓子,在沙瑞金以为他预备装腔作势念上那么一两句“今晚的夜色真好”时,李达康忽然讲出了白天在办公室里自己说过的那句话,只不过主语换成了他的名字。




李达康说:沙瑞金同志......瑞金啊,我们在一起吧。




谢天谢地,李达康没有喊自己小金子。




沙瑞金从藤椅上站起来,伸手牵过了李达康的手,李达康配合着往前跨了一步,两个人的姿态介于平日里接待贵宾和两军顺利会师似的不伦不类了一会儿,还是李达康打破僵局,用那只没有被拉着的手搭上了沙瑞金的肩膀,然后圈住他的脖子,给了对方一个拥抱。




这一抱让李达康彻底绷不住了,他把脸埋在沙瑞金的肩窝处,感受对方正在用手轻轻地揉着他的后颈,他听见来自对方的呼吸声在耳畔均匀而温暖,这位毫无浪漫情怀的唯物主义者头一次那么渴望时间静止这种不科学的现象在他们身上发生。




只是时间不会停止流逝,云雾终将散开,一轮明月从中跳出,皎白无暇,叫群星暗淡。斗转星移,日月轮换,除了这一生,他们又没有别的时间,还是相信自然吧。




今晚的夜色真好。




-




“哥,这就是你常挂在嘴边说的,你的那位书记啊?”田杏枝拿了块抹布在他身边坐着擦桌子擦个没完没了,语气里饱含着对八卦的期待之情。




李达康虎着脸:瞎说八道,什么叫我的书记,沙瑞金同志是汉东全省人民的书记。




“你不也属于汉东全省人民的一分子吗?”




李达康不说话。




“还嘴硬。”




李达康说杏枝啊要不我给你唱首歌吧。




田杏枝赶忙丢下抹布跑了。




(七)






一场大雨将京州的气温迅速拉低,冷空气的到来意味着秋天正式收尾。李达康站在门廊上等了两分钟,秘书还没借到伞,他背着手踱了几圈,等不住了,顶着雨直接走上了车。李达康被浇了个透心凉,不由得想起那句歌词,冷冷的冰雨在脸上胡乱地拍。今天信访局接待站的几位官员大概也是这么个感受。




小金很自责,垂着头,油得能滑倒苍蝇的发型也乱了。李达康说算了算了,反正也没几步路。小金知道李书记这是心情好才高抬贵手原谅自个儿的,事到如今,连李书记都学会宽宏大量了,他却连一把伞都没学会准备,为此他更加自责了。




待他们回到市委,看见李达康办公室里坐着的人,遭受多重打击的小金几乎两眼一黑。李达康满脸笑容朝那人走去,小金满面愁容地拉过站在门口的白秘书:白处长啊,大家都是秘书,您咋不帮我一把。




啊?帮啥?咋帮?白秘书揣着明白装糊涂,却又很贴心地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梳子,替小金整理了一下发型。




至少和我通个气儿,告诉我,你家大老板在我家大老板办公室里啊。小金更加丧气地低下了头。白秘书挑挑眉,眼镜片后面的眼神愈发犀利:就为这事儿啊?你看达康书记怪你没?




小金突然抬头:没有!所以不正常!




哎,你呀,还是太年轻。白秘书悄悄带上市委书记的办公室大门,拉着小金到隔壁办公室促膝长谈去了。




李达康见到沙瑞金大驾光临很是意外,意外之余还是先到门边把水杯里的茶叶梗倒进垃圾桶里,又不慌不忙地为自己泡了一杯新茶。茶香四溢,李达康闻闻,转身问沙瑞金:不会是特供吧?




沙瑞金戴着眼镜,翻看桌面上的文件,应答道:尝尝不就知道了。




李达康喝着茶走过来,站在他身边一块看文件:请恕在下嘴拙,还真喝不出来。对了,你怎么有空上我这来?




“省委党校的动土仪式邀请我去剪彩,结果半道下雨,把这半天行程给冲没了。”沙瑞金合上文件,“想着干脆给自己放半天假,好久没看见京州市委办和你了,当然主要是你,所以就上这儿来了。怎么,不欢迎?”




“哪能了,沙书记大驾光临,市委肯定夹道欢迎啊,”李达康笑笑,“您没给机会让我们表示欢迎不是。”




沙瑞金问那你上哪儿去了?衣服弄得这么湿,锻炼身体也得按照基本法啊。




“这说的哪跟哪啊,我是上光明区信访局那个接待站监工去了。”李达康说。




说到光明区那个特殊的信访窗口,沙瑞金心里还是有点过意不去,要早知道李达康曾狠抓过这块,他也不必发难了。虽然他已经表达过歉意,但愧疚还是占了上风,他伸手替李达康拍掉西装外套上的水珠,说对不住啊,达康。




李达康却认为沙瑞金做得没错,信访办这事儿虽然抓过,却没抓出成效,当然孙连城要背起百分之九十九的锅,但他这位市委书记也是责任重大。要是他早点亲自监工,就不至于耽误群众反映问题,引起民愤,最后闹到网上炒得沸沸扬扬。




“不是说过了吗,你别心疼我。”李达康喝了口茶,觉得这茶味道挺熟悉,可一时半会的又找不出头绪,他把玩着手里的水杯,接着说:“不能让那倒霉催的接待窗口变成京州特色啊,京州特曲已经那么跌份儿了。”




沙瑞金笑了出来,说起特色还是林城那边搞得好,什么万亩茶园,创业园区,五花八门啥都有。李达康作为热心的向导带他到各处转了个遍,唯独剩下玫瑰园没去。李达康给出的理由是时间不够充裕,沙瑞金指出是他不够厚道。




“我怎么就不厚道了?”李达康对他的话颇有微词,“当时我可半推半骑地陪你走了二十多公里,那什么概念?我一个月的运动量啊,回到家腿疼了整整一星期。带着你看了林城十景里面的九个点,唯独还差个玫瑰园,就被你打成不厚道啦?”




“还说你体力不比我差,”沙瑞金拍了拍他的腿,“就这疼了一星期啊?”




李达康推开他的手,说瑞金同志,什么比来比去的,党内不宜出现攀比之风啊,请注意言辞。




没去成玫瑰园,沙瑞金的内心还是感到很惋惜的。但他总得找个台阶让自己和李达康一起下,于是说道:这千亩玫瑰园啊,就是李达康同志把那仅有的一点浪漫情怀都献给人民群众了。所以当时调研只安排去了茶园,没去传说中的玫瑰园,怕自己吃人民群众的醋。




李达康听到这话差点把嘴里的茶喷出来,沙瑞金又忙解释说其实是白秘书打前仗发现玫瑰花还没开。这才让眼前的人顺顺利利把水咽下去。




“小金子......书记啊,”李达康随手抹去桌上的水渍,“您也太贫了。”都快赶上曲苑杂坛了。*




沙瑞金倒在椅背上身体有点打晃,坐在李达康的办公室里让他感到无比放松,尤其是这张椅子的主人没有坐在对面的会客椅上,而是随意地靠坐在他手边的办公桌边缘。




难得的一场大雨,难得的半天假期,沙瑞金还是花在了办公室里。




“叫谁呢?”沙瑞金从他手中拿过水杯,凑到嘴边喝了一口。




李达康的办公室里应有尽有,他可以拿任何东西出来做挡箭牌,他的水杯,墙壁上挂着的书画,画框下摆放的绿萝,笔筒里那三支圆珠笔,都预备好当下一个小金子了。




但他没有选择其中的任意一个,因为正主坐在他眼前,喝着他刚喝过的茶,笑意盈盈地看着他。




“叫你呢,小金子。”




-




隔壁。




金秘书:我仿佛听见书记在叫我!




白秘书:傻孩子,淋雨淋出毛病了吧?




(八)




快过年了,京州迎来了难得的白天比夜晚热闹的时刻。* 李达康家里却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清。正如所有的离异人士一般,在外叱咤风云的市委书记回到家中也不可幸免地摇身一变,成为戴着眼镜读书看报的小老头。




表妹杏枝的声音从厨房那头传来,说哥啊别一回家就窝在沙发上,要闲着没事就出门散散步练练剑啥的,权当锻炼身体,再不济站起来在屋里兜兜圈也成。李达康放下报纸叹道:我一年到头也就只有今天提早下班个半天,你怎么还把我往外赶。




杏枝探出半拉身子:哦,对,哥你提醒我了,这一年快到头了。




农历已经是年二十九了,市委市政府的工作不会停,值班表一出来,按秘书小金的话说就是怨声载道,民不聊生。李达康纠正他要大过年的连政府大楼都空了才糟糕呢,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小金秘书心说为人民服务也不是体现在少放假上的,手头上还是老老实实把值班表往李达康鼻子底下一放,说李书记说得对李书记这是假期安排表请您审阅。李达康也只排到三天春节假,他掰着手指头数:除夕,初一,初二,结束。这假期不比省委书记的长。




我这是拿着副部级的工资,操着正部级的心啊。李达康是个谨慎的人,说话办事都十分小心,这句话在他的脑袋里九曲十八弯转了好几圈,总觉得有歧义,讲出来可能不大对味儿。为了不给秘书留下多余的想象空间,他决定还是闭嘴吧。




“杏枝啊,你也忙活了大半年了,真是辛苦你了。”李达康难得说句贴心话,让田杏枝很受用,她端出烧好的菜摆在她哥面前,摘下围裙道:“能让你回家吃上一顿热腾腾的饭菜,我这点辛苦算啥。”温暖还没自耳朵抵达胸口,田杏枝的话锋一转:“不过伺候你一整年了,我也该回家过年了。”




哎?李达康抬头看她,杏枝,不厚道啊,就这么抛弃自己的同志了?




田杏枝当然知道他什么意思。李达康在工作上是一把手,敢闯敢拼,可回到家就是个翘脚看报纸的主儿,俗称的生活能力低下。田杏枝原本就是来帮帮忙,照顾这位只懂清水煮挂面的哥哥,时间久了李达康又以吃惯她烧的饭菜为由不肯放人,于是一呆就是一年,孩子放假她不在,婆婆生病她不在,打电话回去听到孩子还有婆婆的抱怨了就开玩笑说能咋办呢,李大书记不肯给我修一条直通家门的铁路呗。




她把手里的围裙搁在李达康的肩头上,然后拍了拍:李大书记,任重道远啊。说完田杏枝就真的走了,收拾东西那叫一个雷厉风行干脆利落,李达康把着门说你好歹教我烧几道菜啊,能上得了台面那种,要不这大过年的,机关食堂也关门了,我上哪儿吃去。




“堂堂市委书记还愁没地方吃饭?”田杏枝啧啧称奇,可看着自己日益清瘦的表哥又有点儿于心不忍,便撺掇道:“你的那位书记不也是一个人嘛,你找他喝酒去呗。”




“胡闹!书记家是我想去就能去的吗。”




“那你就是想去喽。”




田杏枝一针见血地识破了李达康的真实想法,让这位市委书记拒绝继续与她沟通,更不准备送客,现在别说为田杏枝开什么铁路专线了,就是让他点开滴滴打车都难上加难。李达康板着脸转身回屋,田杏枝忙抓他的衣袖:“嗨,瞧我这人!我就是嘴快,哥你别太往心里去啊。我就是看你们都要搞工作嘛,这都过春节了,普天同庆的,还讲究上下级啊?”




李达康头也不回:“过春节?去书记家?让人看见我还像话吗?”




“谁让你年初一去啊!”田杏枝说,“我是说除夕,大年夜,保准没别人。”




平时也没见表妹嘴这么爱耍贫嘴啊,李达康说你这逻辑我给你满分,你比犀牛里边那逻辑学家还牛。田杏枝一听乐了,说你倒是启发我了,人都是四条腿的猫,猫去猫家串串门,多正常。*




李达康这下是铁了心要赶客了,田杏枝一走,他心里又空落落的,寻思着这年该怎么过呢?他抬起汤盆喝汤的时候可没有思考过这里边该放几勺盐,再想想市委年底的活动,排到年三十就剩下一项:探望空巢老人了。李达康双手捂脸,想到自己远在国外的女儿和身陷囹圄的前妻,心说怎么没人来探望探望我啊。照说省委过年肯定也有安排,不知道沙瑞金会到哪个市指导工作,他决定打个电话给白处长,如果是到京州他也好有个准备。




“喂,达康书记啊,今天市委办不是有安排吗,您怎么有空打我电话?”电话那头的白秘书连京州市委办的活动都掌握得一清二楚,李达康听了都想夸他。两个人寒暄几句,比起白秘书的旁敲侧击,李达康更爱单刀直入:沙书记过年什么安排?留在京州吗?




哟,这可问倒我了,沙书记说让我回家好好过年,行程表不在我手上。白秘书这是不肯透露沙瑞金的行踪在跟他打哈哈呢。




既然如此,他也不便多问,逢年过节纪检查得严,大概是沙瑞金给下了封口令。李达康挂了电话,两手垫在脑后,望着天花板发呆。对于他这种真正的孤家寡人来说过年还不如工作(显然田杏枝的离开给他造成了打击,加上与沙瑞金许久未见,因而忘了自己还处于一段夕阳无限好的恋爱关系中),平时忙得不亦乐乎,总感觉事情永远做不完,一眼望不到头的路真走到头,反倒觉得无所适从。李达康简直不敢想象自己的退休生活(他再次忘记了沙瑞金)。




李达康就这么在家闲置了一天,待到冷清的大院里时不时传出小孩欢天喜地的打闹声和丢炮仗的劈啪声,他坐不住了,决定出门。节假日没有司机在身边,他只好重拾车技,幸亏大过年的路上车也不多,市区限速六十他开五十九,就这么慢悠悠地开到省委大院,恰好碰见刚从专车下来风尘仆仆的沙瑞金。




沙瑞金也瞧见他了,没等他下车,身手矫健地三步并作两步绕过车头,站在车窗边说:达康同志,这么巧啊,你也在我家门口。李达康正要解安全带,被沙瑞金给制止了:别下车,来得正好,给我当一下司机送我去个地方。说完,又绕到副驾驶的位置拉开车门。白秘书站在不远处朝他们微笑挥手,笑得跟个老狐狸似的,李达康想,不是说回家过年了吗?




“沙书记这是上哪儿调研去了?”李达康发动车子,轻踩油门,有这位重磅人物在身侧他开得更慢了。




沙瑞金摆摆手,不是调研,大年三十儿的就是想调研也没地儿给你调,我是学雷锋做好事去了。




哟,李达康瞄了他一眼,不愧是沙书记,思想觉悟就是高,我得向您看齐。




揪着表妹不放的他,还真是该跟沙瑞金好好看齐。沙瑞金没去调研,而是去陈老家帮着打扫卫生,“掸尘”去了。自打陈海出事以后,这个小家庭彻底乱了套,陈海的儿子托付给反贪局的同事,但同事们也有家,逢年过节回家团聚,小皮球就又丢给爷爷奶奶管了。眼瞅着要过年了,老两口年纪大了行动不便,陈老节俭不肯请人上门打扫,非说养老院隔三差五就有人在打扫,没必要在过年的时候就搞特殊化。王阿姨随口抱怨了几句,被沙瑞金放在了心上。按京州的习俗是“腊月二十四,掸尘扫房子”*,可年二十四沙瑞金还在出差呢,这不,一回到京州他就马不停蹄直奔养老院去了。




李达康听了连连点头,又问:那怎么还来回跑?




“这不是料到你会在我家门口呢吗。”




明知是在开玩笑,李达康听了心里还是沉甸甸的,他抿嘴微笑没说话,听沙瑞金接下去说:白秘书初二轮班,我不能耽误他回家团聚的时间,所以陈老那边打扫干净了就让他送我回大院,我再自己开车过去。




“那我还真是赶上了。”话虽这么说,李达康心里却犯了难,他就是着了田杏枝的道,鬼迷心窍把车开到沙瑞金门口,可他来干嘛呢?真当司机啊?这把沙瑞金送到养老院又灰溜溜地回去?郁闷啊。




“那可不。”沙瑞金笑道。




李达康没再接茬,二人一路无话,车内暖气开得很足,沙瑞金听着广播,两手安分地摆在肚皮上,时不时瞄几眼开慢车的李达康。




你瞅啥?李达康目不斜视。




你耳朵咋红了?沙瑞金问。




热的。




-




比起无处不在的冷冷清清,养老院倒是挺热闹,他们走进院子里,转个弯就能看见三五老人围坐一起,下下棋,听听曲,李达康感叹道现在的生活还真是越来越安逸了,沙瑞金却不赞同,他认为这些老人其实很孤独。子女常年在外打拼,阖家团圆之际却只能在这搭伙吃饭。李达康深以为然,他当前不也正处于这个状况吗,说不定还吃不上饭。




养老院有些年头了,建筑虽然古旧,但胜在环境很好,两道旁的树木形成天然的屏风,曲径通幽,闻见几声鸟鸣,意味着快到陈老的居所了。老两口你一言我一语地手也没闲着,上下比划着要贴对联,陈老正准备往凳子上爬,沙瑞金和李达康连忙过去把人给架下来了。




“陈叔叔,我不说了嘛,去去就回,怎么又自己上去了?”




“去去就回,你当你孙悟空啊?有筋斗云翻个跟头十万八千里的。”陈岩石把手里的红纸交给他,“哟,还带着李书记呢?那正好省里市里一把手帮我把对联给贴了吧。”




“陈老您见外了,”李达康接过王阿姨手里的胶水,“实不相瞒,我就是沙书记的筋斗云,不过开的速度稍慢了一点儿。”




说话间沙瑞金已经蹿到凳子上,王阿姨仰着头说小金子你慢一点儿!跟李达康那句话的结尾撞在一起,四个人一块儿大笑起来,气氛好不和谐。




辞旧迎新,陈老举起酒杯,把最后一滴酒收留进肚,绝不浪费。李达康起先没打算喝,毕竟他是开车来的,可到后来这气氛一上来,他也憋不住了,拿过沙瑞金的杯子敬陈岩石,说:“陈老,这酒我迟早都是要跟您喝的,择日不如撞日,来,这杯我敬您,祝您身体健康,新年快乐。”




陈老还没琢磨出他那句“迟早都要喝”是个什么意思,第二杯又来了,硬生生打断他的思路。两只酒杯相碰,发出脆响,陈岩石把心放宽,不想那么多了,他琢磨人研究人过了一辈子,也该休息休息了。




酒过三巡,桌上的盘也见了空,王阿姨抓了几把花生米让他们接着喝,自己带着小皮球回了屋。没了女人小孩,三个人把话都放开了说,陈岩石说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你们别觉得我老了,糊涂了,就好糊弄了,其实我什么都知道。




沙瑞金心里咯噔一下,李达康倒是酒壮怂人胆况且他一点也不怂,没个危机意识,凑过去问:哟,您都知道些啥呀?




陈老用手指指他们:我知道的事情多了去了!李达康推推陈老的胳膊,那您说呗。




“带烤乳鸽去小金子家那次,我知道,你也在。”陈岩石这话让李达康清醒了,跟当头浇下盆冷水似的,寒冬腊月里的一次透心凉。




“我看见你的大衣啦,大风厂起火那天,你往我身上披的那件,就搭在沙发上。”这下换陈老推他的胳膊了,“我披了一整晚,能不眼熟吗?”




李达康低下头,嗳了一句,他当时没能处理好大风厂事件,对陈老心中有愧,因而羞于见人就躲进偏厅里避风头,没曾想人陈老一眼就看破了。沙瑞金从桌底下伸过手带有安慰性质地拍了拍他的膝盖,他犹豫了一下,见屋内灯光也不算太亮,便借垂至大腿的桌布掩饰,悄悄握住了沙瑞金的手。




“还有你啊,”陈岩石的目光双向沙瑞金,老人的双眼因上了年岁变得浑浊,但从中散发出的光确是清明而柔和的,“你啊,好好管管这位书记同志的脾气吧。”




沙瑞金愣了一下,直到陈岩石脸上的笑容越放越大,他才反应过来,连连点头说一定管,一定管。




他们都喝了酒,车反正是不能开了,李达康说要不我让小金过来吧,陈老听了个大概,忙插嘴说不行不行,小金子也喝酒了不能开车,要不我这小电动借你们骑回去得了。




骑小电动不也是酒驾啊,王阿姨夺过陈老手里的钥匙,小金子,你还是叫人过来接一下吧。




沙瑞金摆摆手:“不碍事,今晚我和达康叨扰了你们这么久,就别为我们操心了,早点儿回去睡觉,我跟他走回家属院去,反正也不远,正好醒醒酒。”说着转向李达康问他怎么样?




省委书记都发话了他一个省委常委还敢反对吗,忙点头说走吧走吧,正好挺长时间没锻炼了。于是他们告别二老,把车留在养老院,肩并肩走了。




天空下起零星小雨,飘进衣领里,冻得李达康缩起脖子。沙瑞金倒好,仗着自己勤于运动身体好,手都不带藏的就这么大摇大摆地前后甩,时不时还会打到李达康的手肘。李达康不堪其扰,费了一番功夫才把沙瑞金的手控制住,两个人就这么牵着走了一段,后来沙瑞金反客为主,抓住他的手连带自己的一块塞进了大衣口袋里。




“其实刚到汉东那会儿,我心里也没底。省委常委会我不比在座的任何一位轻松。”沙瑞金忽然开口,“说起来,那时候与会者十几个里面,只有你让我印象深刻。”




“哦?”李达康说,“该不会是因为我和高育良吵架的事吧?”




沙瑞金摇摇头:“哪儿能了,这充其量只能算是加深印象。”




李达康想起常委会前一天在接待办抽烟被发现的事,他看了一眼沙瑞金,对方回了个肯定的眼神。




“你那时候的表情就跟做错事怕被老师罚的学生似的,哎,可惜当时手机在白秘书兜里,不然真该拍下来留作纪念。”沙瑞金还没完没了了,李达康手里暗暗使劲,捏着对方的虎口提示他适可而止:那我还真得好好谢谢白处长了。




沙瑞金被他弄得哭笑不得,再欲开口,没成想被不远处绽放的一记礼花抢先,砰地一声,仿佛是前奏般的礼花带领新年向汉东走来。尽管这几年因为环境保护省内大部分地区已经命令禁止燃放烟火了,但还有许多尚未普及的地方,本着中华民族千古流传的优良传统,钻空子赶在这最后一趟点亮天空,顺便为大气增添污染。




他们站在原地,肩并着肩欣赏了一会儿烟火,李达康说烟花真是中国古代人民最伟大的发明之一,沙瑞金表示赞同。感慨之余李达康也不忘年后要去环保局坐坐,这固定燃放点还是有些超标了。




沙瑞金转头看他,李达康问你瞅啥?




你耳朵咋红了?沙瑞金问的话听起来很耳熟。




冻的。李达康说。




那我给你捂捂。沙瑞金伸手捂住了他的耳朵,同时也阻隔了嘈杂的炮仗声,他看见对方正在慢慢靠近,先是冰凉的鼻尖,然后是柔软的嘴唇。他闭上眼睛,周遭的喧嚣离他很遥远,只有沙瑞金是近的。




几片雪花把他们拉回到现实,李达康原本以为是雨势变大了,几片雪花落在他的眼皮上,触感冰凉。他睁开眼睛,先是对上了沙瑞金的脸,继而后退一步,看见路灯下零零星星的雪花正逐渐往纷纷扬扬的趋势发展。沙瑞金松开抱着他的手,一切声音又重新回归,断断续续的鞭炮声中穿插着雪落下时发出的簌簌声。瑞雪兆丰年,李达康由衷地感到高兴,他笑着望向沙瑞金,沙瑞金也看他,替他扫掉肩头薄薄的雪:走吧,咱们没带伞,你想跟我一夜白头,我还不想照顾病号呢。




踏着鞭炮声,二人还是像先前那样,牵着手一路无言继续向前走。倒也不是无话可说,只是一把年纪了,不想把太多的力气花在扯着嗓子冲对方喊话上。




余下的话,沙瑞金准备回到家,等到所有的烟火放完,再慢慢跟李达康说。




全文完。



评论(1)

热度(187)

  1. 共4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结巴患者 | Powered by LOFTER